07 朝颜

梅雨季已经结束的七月,空气中的湿度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毒辣的阳光和闷热的气候让人感觉像在蒸笼里一样。

这样的天气里,尤其还是阳光最厉害的中午,雏菊却蹲在庭院的一角,不知在做些什么。

今年刚刚正式成人的雏菊虽然被父亲教导说趁现在要想好以后的进路问题,雏菊却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虽然选择了千代区的明治大学就读,对于学业却并不怎么精心,暑假的时间里依旧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久远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让人感觉越来越热的景象,无论是明晃晃的太阳还是雏菊艳红色的浴衣都让人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不过这种天气里也仍然是一身黑衣的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就是了,他不放心地走下木廊,一边提醒着雏菊,“你不热吗,如果呆太久中暑就不好了。”

结果在下台阶的时候却不小心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听到声音立刻回过头的雏菊关切地问道。

久远摇了摇头,“不要紧,刚刚是不小心。”然而这已经不是雏菊第一次看到久远被什么绊倒,或者撞到东西上了,就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冒冒失失的行为不会出现在以往沉稳的久远身上。

雏菊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忽然浮现出哀戚之色。

“久远……”

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的久远慌忙停在了那里,额头上微微沁出汗珠,那种紧张的神色也被雏菊收入了眼中。

“久远,朝颜花已经谢了呢。”

好像和自己预料中的话有所不同,久远讶异地看着雏菊。雏菊的语气十分认真,好像真的在为那易谢的花朵感到悲伤。

稍稍松了口气,久远望向雏菊身后庭院的那一小片花坛。黑木家的庭院每月会请人来打理一次,只有这一小片地是因为雏菊特别喜欢朝颜而特地留出来给他种的。

“……虽然谢了,明天应该还会再开。”虽然大致能够体会到雏菊心里那不知名的哀伤,然而一向不擅长安慰别人的久远除了讲出事实之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雏菊微微地笑了一下,回到木廊坐下,一边示意久远也坐下来,“虽然明天会再开,却已经不是同一朵花了。其实,所有的花都是这样,一旦盛开之后就开始等待凋谢,只不过像朝颜这样朝开午谢会让人特别伤感呢。

朝顔の花の朝咲いて
まだ午前(ひるまへ)にしぼむとも、
わたしの知つたことで無い。
あなたの恋が尽きたとて、
わたしが何んで泣きませう。
わたしの泣くのはいつも一人で。


轻声吟着诗的雏菊让久远一瞬间有些困惑,仿佛面前的好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另一个同样相貌、而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代替了,“这是……?”

“与谢野晶子的诗呀,虽然是位女性,不过真是了不起,这首诗总让人觉得很悲伤呢。说起来,一提到悲伤的恋情,总会让人想起朝颜,这种花也很了不起。”

斜靠在门边的雏菊说到“了不起”时还鼓了掌,让久远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不过他和雏菊的看法完全不同,“朝颜本身并没有这么想吧,悲伤的恋情不过是人强加给它的寓意,花开花谢,原本就很平常。”

雏菊惊讶地看着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不愧是久远,真正了不起的是你。”

“……”

不顾久远的羞耻心坦率地夸赞他的雏菊好像又恢复了本性,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热啊,今天怎么会这么热……”

“因为是小暑的关系吧,话说回来,现在还没有入伏,所以大概以后会更热吧。”若无其事地说着让人更加绝望的话,久远站起身准备去拿点心,一边想起了早上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出门的朱雀,现在大概也顶着不情愿的表情陪在大学时代的友人身旁吧。

光是想象一下,久远就觉得热出了一身汗。

一旁的雏菊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久远问道,“你知不知道朱雀的朋友是什么样子?”

久远摇摇头,脚下不停,从厨房端出了食桌,上面放着除了放满碧绿青豆的玻璃缸,还有切开的西瓜。

梅雨季之后,七八月的青豆最是美味,无精打采的雏菊顿时有了精神,一边吃着应时水果,一边又有了提议。

“久远,陪我玩吧!”

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久远抬头看着雏菊,“少爷想玩什么?”

被盯着的人一脸无辜地敲了敲玻璃缸,“喏,这是一个游戏,我们轮流问对方一句话,只能用‘是’或‘不是’来回答,回答‘是’的人来喝酒,不过前提是必须说真话,来玩吗?”

“……少爷身体不好,请不要喝酒。”

“罗嗦!到底要不要玩?”

久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起身拿来了酒。

“少爷想问我什么?”

话一出口,最后的字立刻消散在空气中,让久远怀疑着是否已经传达到对方耳中了,然而他没有勇气直视对方求证,只好低下头静静等待着友人的问题。

垂着眼睛,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规范坐姿的黑发少年看上去就像古代的贵族,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完美无瑕,雏菊凝望着那熟悉的面容,突然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也是像这样悄悄地观察着陌生的男孩,那个时候他却没有想过,一次相遇会给命运带来多大的改变。

仿佛因为他的沉默而更加不安,然而久远什么也没说。

“你的右眼出了点问题是吗?”

久远猛地抬头,一时间搞不清楚这是否是在游戏中。

雏菊点点头,“是游戏哦,所以不可以说谎。”看到久远一脸为难的样子,他扑哧一笑,指了指酒,“不想回答直接喝也可以。”

说不定今天会醉死在这里,虽然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久远还是默默地端起酒喝了。

“轮到你了。”看到喝完酒的久远,雏菊仍然一脸放松地靠在门边,看上去游刃有余。

“……朱雀少爷也知道吗?”

久远直率的反应让雏菊笑了出来,他用力摇了摇头,“答案是不知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啦——我的问题是,所以眼睛和朱雀有关是吗?”

在雏菊面前,有时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即使雏菊本人是无心的。久远暗自叹了口气,再度端起了酒杯。

“……你刚刚知道的吗?”

“不是,已经猜测好久了,只是刚刚确定——恩,就算你问对了吧。”雏菊有些狡黠地笑着,喝了半杯酒,然后认真地看向久远,“下一个问题……”

久远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察觉出对方的紧张,雏菊仍然漫不经心地笑着,“放松放松,我想问的是——你也喜欢他,对吗?”

夏日蝉鸣一波一波地传来,几乎要淹没了少年轻轻的声音,让久远有些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慵懒地靠在那里的少年眼中的认真,让他无法逃避。

而且,久远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无需提起的名字是谁。

不知不觉间,衣服好像已经湿透了,久远抬手抹掉额上的汗水,直视着对面的人,至少这一次,他想要好好地回答对方,将自己的心意用力地传达出去。


“这是你说的本家?不愧是传统的日式住宅,你居然现在才邀请我来。”

听到好友毫不客气的指责,一边做了请进的手势,朱雀的脸上泛起苦笑,“……我本来也没有邀请,是你硬要跟我回来的。”

最初听到“黑狼”这个名字的时候,朱雀的第一反应是不想扯上任何关系,虽然不想“以名取人”,可是这种好像武夫一样的名字任谁也不想扯上关系吧,就在朱雀满肚子腹诽的时候,却在二年级的研究小组里不小心认识了这个跟名字很不相称的法国人。

名字居然还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当时正在帝国大学短期留学的黑狼对东方文明有着高度的兴趣,所以专门选择了东方文学作为研究课题,就那样在研究小组里碰上了朱雀,出于外国人的坦率,与日本人的含蓄不同,黑狼喜欢干脆的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最开始两个人常常针锋相对,争个不休,不过了解了对方的性格以及学识之后,两人反而成了喜欢打趣对方的朋友,在黑狼回国后也时常联系。

大学令发布后,很多帝国大学的学生毕业后都选择了到公司上班,成为所谓的“上班族”,不过毕业后的朱雀却成为了专职小说家,虽然至今也只在报纸上发表过小文章而已。

七月初的时候,要来东京参加研讨会的黑狼特地给朱雀写了信,好让自己在研讨会之外的时间也有事可做。

结果真正见面的这一天,两个人却因为天气太过炎热而哪里都不想去,最后仅仅在咖啡厅内就各自手中的小说又展开了一天的争论。

直到看到毒辣的艳阳变成灿烂的落日,朱雀才起身准备回家,一直听说朱雀是大家族少爷的黑狼立刻好奇心起,事情就演变成跟着朱雀一起回家了。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将黑狼留在主屋的客厅后,朱雀来到庭院,虽然不想承认,黑狼的确算是自己喜欢的朋友,所以想要介绍给雏菊和久远,结果却一眼看到歪歪斜斜躺倒在木廊上的两个人。

因为眼前的情景太过不现实,朱雀一瞬间以为走错了地方,“怎么回事?”

穿着红色浴衣的堂弟仍然一副万年体力不足的模样,微微眯着眼睛冲自己毫不在意地扬了扬手,“欢迎回来!”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后,又懒洋洋地加了一句,“久远醉了。”

朱雀讶异地看着倚靠在雏菊身上的人,不只是一向端正的坐姿无影无踪,连向来不见一丝凌乱的和服也被扯得露出颈部大片的肌肤,大概是听到了声音,原本紧闭的眼睛努力地睁了又睁,最后仍然只是半眯着眼睛,“雏菊,是朱雀回来了吗?”

连敬语都忘了说了,究竟喝了多少酒!如果是平时看到这样的久远,朱雀大概会高兴地取笑他,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异常刺眼,他无暇考虑自己的心情,只是皱着眉对雏菊说,“起得来吗?要睡就回屋去睡,不要在这里。”

雏菊立刻抬眼看他,“你在生气?为什么生气?”随即自暴自弃般地转过头,“算了,当我没问,我起不来,你抱我回去吧。”

我才没有生气,本想要辩解的朱雀又停住了,因为熟知堂弟脾性,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地将久远扶好,结果一看到他又昏睡过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用力拍了下去。

“咦,你居然趁久远不知道打他?”

“你是不是也要来一下?”朱雀阴沉沉地反问着,手却还是伸了出去,“快点,先把你搬回屋里,再回来管这个醉鬼。”

“真可爱,这就是你的两个弟弟?”

朱雀头痛地看着自动在别人家里转来转去的黑狼,“本来想介绍给你的,他们醉了,下次再说吧,你别来添乱。”

一向不喜欢理陌生人的雏菊也十分配合地不发一言。

太阳已经落下山了,庭院中却还是热度不减,被雏菊挂在身上,朱雀更是觉得燥热难耐,正打算快步将雏菊扶回去的时候,却被一句呼声止住了脚步。

“美人!”

无论是细致的面容还是与之相称的和服,都与自己梦想中的东方美人十分贴近,黑狼仔细地盯着睡着了的久远,语气十分兴奋,“朱雀朱雀,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深知好友不在乎性别只追求美感的性格,平日的朱雀总是一笑了之,然而事关久远,朱雀立刻打断他,“别对别人的弟弟随便出手!”

“咦,你在吃醋吗?”

“当然不是!”

不管是喝醉酒的两个人,还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外国友人,都让朱雀觉得十分火大,他匆匆扔下一句,“总之你待在那里别碰他。”才将雏菊扶回屋里。

“朱雀,你不想知道久远为什么会喝醉吗?”叫来管家照看雏菊之后,正打算离去的朱雀因为雏菊的问题转过了头。

看到他询问的目光,雏菊又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打赌输给我而已,哈哈。”

轻轻叹了口气,朱雀折回了脚步,揉了揉雏菊的脑袋,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每次看到堂弟小孩子似的表情,自己就无法狠下心生气。

“我要睡觉了,你去看看久远吧,那个外国人看起来不像好人……”一句话提醒了朱雀,看到他匆忙离去的背影,雏菊从袖中掏出一朵紫色的干花,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看到吗?这是我的花,我才不告诉你。”


番外

黑狼第一次见到久远的时候就有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感,在惊呼“美人”的下一刻,他想起几年前无意中在热爱绘画的大学好友的习作中见到过这个少年的背影。

为什么仅凭着一个背影就能认出素不相识的人呢,黑狼对这一点感到十分自豪。

毕竟自己是追求爱与美的杰出青年嘛。

“你别笑得那么恶心行不行!”背后传来了好友一贯刻薄的声音,不过黑狼心情甚好,所以不予计较。

他反而将身子前倾,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语气询问对面的人,“久远,你泡的茶真的很好喝,穿和服又这么好看,能不能嫁给我?”

“噗……”光听声音就知道有人将口中的茶水悉数喷了出来,黑狼嫌弃地朝斜后方看了一眼,再次大度的不予计较,只是认真的等待对方的回答。

“……可是,我不是女孩子。”

听到久远一贯清冷的声音,朱雀第无数次地后悔介绍这两个人认识,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挡在中间,“久远,你不要认真回答这家伙啦!”

“喂!我可是认真的!”

“如果忽略你也对其他一见钟情的对象求过婚的话?”

“朱雀!你该不会是在嫉妒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

就这样,黑狼预谋已久的求婚又再次失败了。

他悲伤地拉着久远的袖子,“久远,我就要回国了,你真的不考虑我的请求吗?”

久远扬起了少见的微笑,“欢迎再来玩!”

“是啊是啊,所以再见吧,”看起来十分满意的朱雀将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友人送到门口,附赠一个当天最真诚的笑容,“再也不要来了!”


(朝颜 短暂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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