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惊蛰


今年的春天来的早,一进入旧历中被称作弥生的三月,早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强劲的南风不仅将冬日阴霾的天空吹得明亮,还带来了发芽的树木和待放的花苞。

列车奔驰而过,久远着迷般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点点新绿,虽然最开始不是出于自愿才坐在了通往京都的列车上,不过看到难得一见的景色,心情却也从开始的不安变为小小的雀跃。

“久远你不舒服吗?来玩纸牌嘛!”笑嘻嘻的雏菊举着手中的日本纸牌邀请着对面的好友,春日的温暖气息好像也十分有利于雏菊的身体,从出了家门开始他就难得的兴致勃勃的。

“久远大概是在担心家里的鱼和花吧!放心好了,管家一定会帮你照看的,你就好好享受这次旅行吧!”坐在雏菊身旁的朱雀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造成对面的人脸色不豫的“罪魁祸首”之一,反而泰然自若地安慰着儿时玩伴。

某些时候,兄弟俩恶劣的个性的确是十分相像。

久远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即使出外坐车也仍然维持着端正的坐姿,“不是说来取材的吗?这才是正事吧。”从以前开始,他就时不时因为这两个人一时兴起的念头而卷入各种各样原本跟他无关的事情里,比如现在他们的旅行就完全打乱了久远忙碌而悠闲的春假计划。

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的朱雀仍然一脸笑容,“这种小事就别介意了。”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的朱雀从三年级就开始了小说的创作,为了取材,他在这次的春假前就说出了去京都的想法,知道了之后的雏菊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结果就在久远还未来得及说自己要留在家里时,朱雀已经做好了三人一起去京都的计划。

就这样被拉上了行程,久远如同往常一样认命地接受了事实,然而在安静地坐上列车后,他才意识到内心深处的动摇。

就像在梦境中曾到过那个地方一样,每一次听到京都都会让他觉得异常熟悉。因为已经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所以久远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去过那里,或者搞不好自己就是那里的人吧。一想到不知会在京都看到什么或遇到谁,久远的心情与其说是期待,还不如说是不安。

“说起来,究竟为什么要现在来啊,再过半个月不是正好可以赏樱吗?”虽说是到京都,他们却没有在市内多加停留,在去过龙安寺之后,一路向南来到了宇治。其实并不在乎能不能看到京都樱花的雏菊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被朱雀弹了下额头。

“就是赏樱时节才不好,哪里都是人。我可是来工作的!”

虽然之前对久远还开着玩笑,但朱雀这一次好像的确是来认真取材的,让久远大感欣慰。

不过到了预定好的旅馆之后,已经夜深了,还想要去平等院的朱雀也只好放弃了,雏菊无所事事地躺在铺好的榻榻米上,一边嚷着“怎么又是寺庙,明天你自己去好了。”

朱雀不由失笑,“到底是谁非要跟着来的。”

“硬拉上久远的总不是我吧……”单手抱着被子的少年不服气地小声反击着,“久远,你太好脾气了,这种时候就应该抗议啊!”

然而谈话中的第三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一般,直到朱雀不放心的喊了他好几声,才从若有所思的状态里回过神。

“久远,你没事吧?累了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有点熟悉。”久远沉默了一会儿仍然说出了自己的感觉,这座日式旅馆临河而建,馆内结构并不复杂,而他们住的房间正对河川。听了久远的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夜晚无限的静谧中,仿佛能够听到河水静静流动的声音。

久远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眺望着不远处仿佛变成黑色的河流,即使在月光不太明亮的晚上,宽广的宇治川看起来仍然十分壮美。

“好像……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久远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

从被黑木家收养起,久远就很少说起以前的事,因为原本就不记得了,体贴的雏菊和朱雀更是把他当家人一样,从来不会故意追问小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气氛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雏菊眯起了秀丽的眼睛,“久远你要当心啊,说不定是桥姬看上你了,如果你随便走到桥上小心被她拖走。”

“诶?”久远吃惊地瞪大双眼,虽然听说过守护着宇治桥的宇治桥姬的传说,不过雏菊后面的话就完全听不懂了。

看到久远单纯的模样,朱雀轻笑,“你不知道吗?中世以后的传说里,桥姬都是每夜守在桥上等待路人经过的恶鬼,如果是她喜欢的男子,便会引诱他到水里。对了,这附近还有桥姬神社,明天要去看看吗?”

“我才不要去。”久远还未回答,将头埋在被子里的雏菊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你没听说那是断绝男女关系的神吗?我绝对不要去!”

“可是……我们都是男的,所以没关系吧?”极力忍住笑的朱雀轻咳了一声,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

“朱雀是大笨蛋!我要睡觉了!”

房间因此恢复到了最初轻松的气氛,久远努力忘记那些怪异的感觉,一边想象着桥姬的故事,就那样缓缓进入了睡眠。



一片寂静中,久远听到某种模模糊糊的声音,他轻轻起身,拉开纸门,走出了房间。

旅馆外不远就是有名的宇治川。与刚才全黑的河水不同,现在的宇治川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就像在静静地呼唤着久远一样。

久远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在河对岸,他看到了正在散步的三口之家,无论是穿着黑色礼服身姿挺拔的父亲还是身着入时洋装的母亲和小女儿,都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那是自己认识的人吗?自然地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久远端目凝视着对岸。

将他们隔开的宇治川闪闪发亮,如同幻境一样美丽,而在对岸的三口之家也抬头发现了他。

那慈爱友善的笑容深深吸引着他,让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久远!久远……”不知道来自此岸还是彼岸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呼唤着他,久远没有停下脚步。

仿佛从踏上来往京都的火车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最初的感觉是冰冷,继而是无所依凭的漂浮感,就连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都好像不是第一次经历,久远难受地闭起了眼睛。

然而浮现在眼前的笑容反而更加清晰了,只要这样就能离他们更近一些的话,久远并不觉得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戴着眼镜的青年在灯光下读书的侧影,大概……以后就见不到了吧……这样想的时候,连意识仿佛也渐渐模糊不清了。

在这种模糊中好像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托住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因为太过疲累,所有的感觉都渐渐沉向黑暗……


“久远,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雏菊如同往常一样用不紧不慢地语气说着,刚刚醒过来的久远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并不是错觉,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的少年话语中的愤怒像刚刚的河水一样淹没了他。

然而他无从解释。

雏菊就像是困惑似的皱了皱眉,他自言自语般地开口,“久远,生命对你来说有轻重之分吗?

“对我来说没有呢。对我来说,你和朱雀都是最重要的人。

“可是,如果朱雀是为了救你而死掉的话,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和朱雀,我都没有办法原谅。”

久远猛然瞪大了双眼,如果还有比刚刚更绝望的一刻,那一定是事情成真的时候,他紧紧地攥着被角,刚刚在河水中的寒冷好像又一次从不知名的地方慢慢渗入到身体内部,没有一次像这样期待过,期待着爱穿红衣的调皮少年像平常一样笑眯眯地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然而雏菊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不再看他,“请来的西医说,不知道为什么朱雀还是醒不过来,不过如果一直这样昏迷下去的话会很危险的。

……呐,久远,如果可以,我真想代替他。就算是为了救你,我也愿意代替他躺在那里。”

落在少年脚边的水滴一瞬间就融在了草席里,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无处可循,然而久远看得很清楚,那滴晶莹的泪珠如同冰锥一样尖锐地插在了他的胸口处,让他一瞬间觉得心口好像流血了,低头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努力地站了起来,跟在雏菊身后,辗转来到了朱雀躺着的房间。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下午我会打电话给本家,父亲可能会找到医术更高明的医生。”仿佛过往的一切都是假象一样,淡淡地说着这些话的雏菊沉稳得好像突然间和躺在病榻上的青年重合了。

听到雏菊这样说,久远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昏迷了整整一晚上,可是救了自己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

久远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向那个从没像现在这样虚弱过的青年,无论是紧闭的双眼还是苍白的面容,都让久远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那个时候,托起自己的手臂明明是那么的有力。

那个时候,没有去河边就好了……最初的时候,自己和双亲一同死去就好了……如果没有被黑木家收养,朱雀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否定和懊悔自己的存在。

结果一直到朱雀的父亲带着医生急匆匆地赶来时,朱雀也依然没有醒来。

试用了无数种方法也没有任何效果,已经年过半百的黑木将军仿佛瞬间苍老了很多岁。

在久远开口之前,雏菊跪在了本家主人的面前,“伯父,朱雀是为了救我才会这样,因为我的任性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无论怎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不是……”

“久远,我知道你想要包庇我,不过如果你现在说了什么的话,我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回头看向自己的双眼无比决绝,让久远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轻叹了口气,黑木将军摇了摇头,“比起眼看自己的弟弟溺水而置身事外,我宁愿他像这样躺在这里,如果你觉得愧疚的话,就为朱雀祈福吧。”

那默默悲伤的一老一少的身影,让久远觉得连跪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静静地退了出去,好像行尸一般木然地走出了旅馆。

如果祈福有用的话,他要去请求神明让自己代替昏迷不醒的青年。

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穿过黑色的鸟居,踏入了那间小小的的神社。如果和自己的相遇会给那个人带来如此不幸的话,他愿意祈求神明斩断这份恶缘。

只要那个立志要做小说家,看起来沉稳精明私底下却孩子气的青年能够恢复健康,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仿佛是听到他的祈求一般,身着红裙的女神像在麻绳之后静静地直视着他。

那个几百年前被所爱之人抛弃,不惜化身恶鬼也要报复爱人的女子,如同洞悉了一切一样,默默地听着他的心愿。

刹那间右眼感到一阵剧痛,久远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住眼睛,然而就像是错觉一样,剧痛很快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放下手,又静静地在神社里伫立了一会儿,才转身返回旅馆。


拉开纸门,看到雏菊脸上泪痕的那一刻,久远的双腿好像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不得不用手撑住身体,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看病榻上的青年。

不去看的话,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年就会醒来,如同往常一样开着玩笑。

“我说你啊,不会游泳就不要去河里玩啦,就算是被桥姬迷住了也给我适可而止吧,我可是叫了你好多次,你怎么就是不理我?”

久远慢慢地转过头,除了显得有些虚弱,躺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的朱雀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

“久远?”

“这次……是真的吗?”

“久远……”

“如果又是梦的话,请现在就告诉我!”

“久远……”

“拜托了!”

朱雀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自从相识起从来没有失态过的少年跪坐在门口哭得喘不过气来,他掀开被子,不顾雏菊的阻拦,慢慢移步到门边。

伸出手环抱住不断颤抖的瘦弱肩膀,即使这样也觉得远远不够,想要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将身体的温度传达给不安的少年。

“……朱雀?”

“恩,我在这里,所以不是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恩,我明白,所以别哭了。已经原谅你了。”

如同唱着摇篮曲一样,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相同的话,不断地安慰着崩溃的少年。

无论需要说多少次也没关系,他想要告诉他,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不会离开。


番外


“所以你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去河边啊?”

那件事过去不久后的一个四月的下午,三个人坐在家中的木廊上欣赏着庭院中唯一的一棵樱花树。

虽然是唯一的一棵,风吹过后漫天飘落的樱花仍然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朱雀凝视着那绚烂的樱花,仿佛不经意地想起一般询问着端来茶点的久远。

“是啊,我也想知道,久远,要老实说,是不是看见桥姬了?”雏菊拿起一个樱饼,一边转头逼问着久远。

久远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摇摇头,“好像看到了过世的父母……”这样说起来,那个小女孩就是他的妹妹吗……虽然没有什么印象了。

“原来……是这样。”好像突然没有了吃点心的兴致,雏菊将樱饼又放了回去,像平常一样随随便便地躺了下来。

又是一阵风吹来,朱雀轻轻拂去落到久远肩上的樱花,少年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落下来,遮住了一边的眉眼。朱雀微微皱着眉,直视着对面清澈的目光。

“久远,我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

“有个穿着红裙的女子对我说了一句话。”

“……是吗?”

“她说,有人愿意付出代价来救我,所以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听起来后半句比较重要。”

朱雀怀疑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你们没有在我昏迷的时候乱许什么愿吧?”

雏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迅速地回答堂兄,“我才不会呢,我最讨厌去神社和寺庙,你不是知道吗?”

“我也没有。”久远少有地微微笑了起来。

樱花仍旧在空中飞舞,午后春日的阳光温暖得让人想要哭泣——因为太过幸福,所以被长久地铭记在了心里。


(惊蛰 春雷萌动,虫惊而出走)
スポンサードリンク


この広告は一定期間更新がない場合に表示されます。
コンテンツの更新が行われると非表示に戻ります。
また、プレミアムユーザーになると常に非表示になりま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