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总觉得预示着别离。
夜风徐徐,不知名的虫儿此起彼伏叫个不停,四个人的背后是那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边,却又近得好像触手可及,无边月色,撩人欲醉。
可看在某人眼里,再美的月色,不及“像个饼”带给他的一些美好联想。
慕容紫英偏了偏头掩盖他脸上笑意。
突然听到有声音问他,在这山上快不快乐。
少年盘了膝坐在地上,微抬了头认真地看向他,漆黑的眼睛里映了月光,好像伸手摇一摇,便有满天繁星落下。
旁边站着的少女,紫衣白衫,古怪精灵,明慧动人,就在不久前问了他一样的问题。
心一动,皱了眉,不顾心里那一点点反叛质疑的声音,回答得斩钉截铁正气凛然。
只是少年后面的问题,他却再也回答不了。为什么一定要修仙?其实他不知道。
人生百年,朝如青丝暮成白雪,漫漫光阴,不过转瞬。修习仙术,斩杀妖物,日子便一日一日地过——遇上那三人之前,不知道快不快乐,无所谓快不快乐。
来来去去匆匆客,不过是生命里去而不返的存在,心底的不舍却任性地钻到了四肢百骸。
那一刻,慕容紫英很没有责任感地忘记了妖界,忘记了琼华的辈分地位清规戒律,甚至忘记了,求仙问道,斩妖除魔。
唯一清晰的,是山野少年质问自己的身姿,是紫衣少女鼓励自己的笑脸,是怀抱箜篌的少女温柔的盈盈眼波,还有自己几欲脱口而出的大声挽留。
那个夜晚,许是被那满眼月色扰了心,许是被那声声离别伤了怀,糊里糊涂便许了诺言,那个时侯不知道这个承诺的重量,也不知道回想起来的伤痛。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四个人还都好好地聚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们四个人还都是年少无忧,那个时候他们四个人……不过就是活在尘世的普通人。

盈盈暗香鼻端绕来,紫英自梦中惊醒,恍然自己又在追思过往,眼前放大了一倍的脸庞,更是让心跳快了一拍。
“天河?”十年光阴,不改少年容颜,连那脸上傻笑也是依旧,只是刚刚醒来便在无限近的距离看到,纵然是慕容紫英,也受惊不小。
“紫英,”天河闭着双眼,不好意思地挠头,手中香囊也上下飞舞,“不好意思啊弄醒你了……你昨晚铸剑铸到很晚?”
并非昨晚,紫英心里应道,他夜夜铸剑到天明,修仙之人,不惧劳累,也只不过是到了这里,才会偶尔放松小憩。这些却也不必告诉天河,只摇了摇头,道句不妨,接着看向对方,“手里的是?”
“这个啊,”像是询问般摇摇手中物事,天河展颜一笑,“梦璃很久以前做给我和菱纱的香囊……紫英,我们再去看看柳波波和柳波母好不好?”
早就搞清了山下人复杂多礼的称呼,“柳波波”这个名词却是再难更改,紫英禁不住又要偏过头,随即想起他完全可以在这里正大光明地,偷笑。
反正屋里另外的两个人,一个看不见,一个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下意识地去看一边的“梦璃”,蓝裙紫纱,乌发绿簪,从来不变的千金大小姐风范,好像下一刻便会掩口轻笑,“云公子你好有趣……”
“……”这下是再难忍住一声轻笑,紫英暗叹一句自己的不可救药,转头看看天河,果然是满面的疑惑,低声应了一句,“那便走吧。”
谁知半天不见身后人动作,再度回头,却见天河一脸的期期艾艾,“紫英,那个,你还是不要那么劳累了,菱纱以前也老说,会长好多白头发什么的。”
“……我知道了。”

御剑而行,千里路程也只在脚下,因为一把剑乘不了多人,也怕刺激到二老,“梦璃”便留在了山上。
转眼间,已到了寿阳城外。踏进城门,左边是客栈,右边是铁匠铺,前面拐过去是小吃摊,再往前一直走到尽头,便是柳府。
天河左顾右盼着,闭着双眼尽力感受周围的一切,街上行人来了又去了,匆匆经过他身边不做一丝停留,紫英突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上,少年静止在那里,身后的行人古道房屋被黯淡模糊,青鸾峰也好,寿阳城也罢,青山依旧,容颜不改,记忆犹在,少年被抛下在尘世一隅,安静等待。
等待着,漫长岁月,生死轮回,天道往复。
也或许是等待着,有个人,能拉他出来。
“……别跟丢了……”伸出手臂,手指握了又握,却总像是差了那么点点距离触不到半分衣角。他收回手,别开脸,垂下眼,便在此时却觉手上一暖。
“嗯……这样我就不会跟丢了啦……”天河凭着感觉一把抓住,兴高采烈地说着,午前的阳光在乌黑碎发上映出炫目的光,少年自是不觉,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紫英……这里跟以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那一年他们自青鸾峰上下来,去琼华前一天,虽然时间紧迫,菱纱却执意要先到这里完成梦璃的嘱托。
“如果……我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少女的脸色已不复往昔的红润,晶亮双眸中或许还藏着点点水光,只是倔强地不肯落下,唯有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任性如昔——让他和天河没有办法反对。
这里和那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再往前,他曾在这里遇见师叔,天河缠着他去找师叔要会动的木头老鼠,那个时候的寿阳也如同现在这般。
再再往前,他曾经过这里杀了女萝岩的槐妖,离香草的香气终日在这城中飘散,再再再往前他在这巢湖边上救了两个人……
往事如潮涌,紫英不敢太常回想,相遇之前的十九年变成了空白,相遇后的一段时光终成绝响,而他,只能踯躅前行。
寿阳没变,很多东西都没变,变了的只有人心,轮回循环,恒大不变的是天道,无常难测的,也是人心。
“紫英?”天河向前探了探身子,有些担心,紫英顿觉莫名心安,反握了手回去,一贯的平静,“没什么,这里和以前一样,我们这就去柳府……”
“紫英,我跟你说,柳波波家的蜜酒可好喝了,听说我爹也最爱喝,对了,那个酒仙翁也喜欢喝……”快到柳府,天河愈加高兴,想起美酒,更是兴奋。
“酒仙翁?”
“须臾环境里的那个啊,我们想要进琼华派,掌门就说须要过了试炼,有酒色财气四关,酒仙翁就是第一关,紫英你怎么会不知道?”
紫英惯性地摇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无奈道,“我六岁上山,便被宗炼师公收入门下,却没经过什么试炼。”
说完才觉旁边人气息有异,转头看去不觉好笑,“你生什么气?”
“我就说掌门很小气啊,紫英也很狡猾,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过那个!”
“那却未必,”紫英接着摇头,“不单是对你们,很多上山的人都要通过试炼,琼华收弟子一向严格……”
这样说着,却又沉默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再提到琼华。
天河又挠了挠头,表情很是不安,“紫英,我还没有问过你,我那个……把琼华射碎了,你生我的气吗?那是……你的家吧……”
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狠狠刺了紫英一下,他用力压住恼怒的语气,“那是琼华自作孽,不是你射,也遭天火,还连累山下百姓遭殃。”
“可是,你就是不高兴啊……”天河的表情有些困惑,长长的睫毛甚至在眼睑落下浅浅的阴影,纵然眼睛看不见,感觉却还是敏锐得吓人。
脚步不由得微滞了一下,欲待解释,无从开口。他那么平静顺利地长大,长到十九岁,一手握着正义,一手探着求仙之道,却在转眼间轰然倒塌,粉碎得一文不值,连琼华最后的光华灿烂也比不过,他有时忍不住想如果不认识那三个人会怎么样,忍不住问自己该不该怨那三个人。
想了上百次,他只会笑自己傻,世间自有许多如果,何必自苦?更何况……他更后悔的,总是相逢恨晚。
“我没有生气,走吧,”他淡淡回答,感觉到天河明显吁了口气后,又低声加了一句,“……菱纱和梦璃的话……你就不会这么问了吧。”
“什么?”
“到了。”

不觉间柳府大门已在眼前。
门前衰草连连,朱红大门紧闭,紫英微微有些诧异,天河却已大声喊了出来,“柳波波,柳波母,我来找你们玩啦……嗯,还有紫英!”
紫英本想阻止已是不及,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却是个年老仆人。
“云,云公子?”老人见了他们满脸喜色,待要说些什么却已眼含泪光。
紫英叹了口气,后悔不该带天河出来,握着的手不由紧了紧。
“小姐走后,老爷实在是伤心,夫人百般劝解也是无用,终是五年前仙去了……夫人她本要独自守着这旧宅子,还是裴剑不忍,两年前送了夫人回到乡下故里,也好过这里心酸凄凉……”
天河一动不动地听着,本是扬起的笑脸却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出了柳府,他任紫英拉着,仍是一言不发。
紫英觉得心上被敲了个小口子,不大,可就是很疼,他皱了眉,却不知当说什么,带着天河又走到巢湖边上,运起剑诀,紫光御风而来,再带着两人划破气浪而去。

青鸾峰上,翠柳含烟,白云渺渺,山涧流水淙淙,林间郁郁葱葱,如斯美景,空落了满山寂寥。
“天河……”
“紫英,我都明白,”没有转身回屋,天河随意坐在了地上,本想拉旁边的人一起,想想那一身总是清洁无比的白衣蓝衫便只好做罢,然而熟悉的气息很快也降到了和自己一般的高度。
朝向天空,鼻尖感受着温暖的阳光,虽然看不见,却一点一点地感觉着那份温度从炽烈到温和,微风吹来各种各样的味道,也因为看不见,草木清香,花的浓郁,甚至山下的炊烟都分外鲜明。
想来已是黄昏时分,必是霞光万道,红云如火烧,有点可惜。
天河不说话,紫英也就不说,他其实不惯坐在地上,久了却也觉得很是自在。什么也不想,任脑中空空一片,蓦地才惊觉那是慕容紫英二十九年来唯一的放松。
天大地大,仿佛不过也只剩了他们两人。

“紫英……”天河却开了口,清朗的声音在一片空寂里划开了一道裂缝,“你说寿阳没变,错了。就算寿阳还叫做寿阳,里面的人却变了。即墨也是这样吧?我之前总想着再去一次那里,和你,还有‘梦璃’再去看一次那里的花灯。可是,我现在明白了,即使去了,即使我能看见,那里的花灯也不再是那天的了……”语声渐不可闻,紫英只觉得心上那道口子又大了几分,侧头看去,那一排长长的睫毛先闯入眼里。
物是人非,总是人间恨事。
紫英无言以对。
“紫英……”天河却接着说话了,“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像他们一样,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让我再也见不到你?”
他们,就是爹爹、娘亲、菱纱、梦璃、大哥……还有柳波波、柳波母,怀朔他们……
虽然说得含混,紫英却全都听懂了。

只是因为这个人认识的人真的很少,所拥有的也太少,少到两只手就数的过来,而那些,全都渐渐离他远去。
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留下。
无意识地蹙起了双眉,本以为已经修得心如止水,遇到这个人的事情却只能丢盔卸甲,任痛楚在心里翻江倒海,紫英握紧了手中的剑,“我……”
“紫英……?”
“我……”
答案拥堵在嘴边,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就算缘分天注定,就算此身早入鬼界,转轮镜台前也会等到你。
如果能这样回答就好了。
一头乱发的少年却像是惊醒一般带了歉意,“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啊紫英,我就是……突然间挺害怕一个人的。以前也不觉得,下了山还常常想回去过以前那种日子,可是梦璃走了,菱纱也走了,如果你再不见的话……我,我不想再伤心一次!”
少年有些无措地摇头,似是想起了那时的疼痛,紫英忍不住打断,“天河……我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是一个藐视了时间的誓言,天真到让阎王发笑。然而就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承诺一样,立下约定的人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口。

此后百年时光,如水般静静流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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